文化陈窖天台山 / 郑令琼
“天台山者,楚魏相交之山也。形类台,巧若天造,故名天台山。”明代嘉靖年间进士耿定向,曾任朝廷御史、甘肃巡按、户部尚书等职。辞官后,隐居天台山下讲学,筑天台书院,著《天台山记》,起首便是这几句。
中国的天台山有许多处,浙江天台县、成都邛崃市、河北临城市、陕西宝鸡市、安徽池州市、贵州平坝县,都将天台山作为旅游景点。而耿定向所写的天台山,位于现在的湖北省红安县。作者就是红安籍的明代进士,而红安设为县级行政区划,正是源于耿定向的提议和推动。1563年,嘉靖帝批准此地设县,县名黄安,改名红安是在新中国成立以后;1569年,即隆庆3年,终于勘定县址,由耿定向之弟耿定理负责构筑城池,县府自此定了下来,直至今天。
出红安县城向北33公里,便是天台山。2012年4月,我以东方教育集团总裁身份,在红安管理刚刚经历了巨大变故的一所民办学校;18日这天是双休第一天,我与学校几位教职工,慕名登临了此山。
一路谈笑风生,缓步走在山上,我们所见到的,不仅是染绿的林海和奇峻的山峰,更是笼罩在整个山壑的人文气息。
面积并不辽阔的天台山,方圆百余里,属大别山脉。它群峰起伏,雄奇峻秀,花木繁茂,云飞雾绕,主峰海拔817米,峰顶似台,势若接天。山中石径旁,不时有碑刻向游人描述着天台山图画般的美景,讲述着这座名山启人深思的历史。古代文人墨客游览天台山者甚多,留有许多记、诗等传世之作,使得这座名山简直就是一座文化的窖池。
早在公元576年的南北朝时期,天台山就是佛教胜地,在林深处建有庙宇。绵亘500余年后,至宋朝元祐七年(1092),僧众们才辟出一条窄窄的石径,从天台主峰下,经“离垢门”,过“息缘门”,穿越“天门”,直达顶台。所谓“门”,其实是两边陡峻的石壁,中间有一条狭窄的石径。至今,这“三门”留有碑刻,遗迹尚存。山顶较平,面积约360平方米,尚存古庙铁瓦寺,后称天台寺,现已修缮一新。寺下有井,虽近山顶,但泉水常年不涸,名曰“作霖池”。近池有一洞,贯风有声,隆隆若雷,名为“风雷洞”。平台附近,还有许多渗透佛教教义的微景点:“试心石”、“了心关”、“七子台”、“鸣琴处”、“坐忘台”、“告天炉”、“留月岩”、“宾阳壁”、“扶松岩”、“报云峰”、“止止洞”等十余处,其岩壁、石头、洞穴的形状与命名颇为相似,它们与寺庙一起,形成浓郁的佛教文化色彩。“了心一何期,一了一切了;畴能度此关,闲坐听啼鸟”,“明月照空山,山空月自住;清辉夜半发,欲去仍回顾”的石刻;天台寺临东的墙上,“身是我所有,不是我;衣是我所有,不是我;我是谁?谁是我”的禅语;庙门外墙挂着的“世外人,法无定法,不法亦法;天下事,了又未了,不了了之”对联,都阐释着佛教的核心教义,足以令人耳目一新,玩味永久。
更加富有文化气息的,是曾经身居高位的耿定向与具有独立精神的思想家李贽长达几十年的哲学争辩史。
李贽(1527—1602),福建泉州晋江人,号卓吾,字宏甫。26岁中举后,因家贫不再应试。作为饱学之士的他,历任河南共城教渝、南京国子监博士、北京国子监博士、云南姚安知府等职,是明代最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他比耿定向小3岁,46岁时在南京结识了位高望重的耿定向,及其兄弟耿定理,三人经常在一起讲学论道,友情甚笃。
万历五年(公元1577年),51岁的李贽 出任云南姚安知府,必须路经黄州府,由于与已回黄安的耿定理见面之心甚切,他赴任途中在黄州便弃船上岸,来到黄安。恰巧当时耿定向也因为父守丧住在黄安,在短暂的停留中,他们邀约当时聚集在黄安的名人雅士共登天台顶,把酒临风。这是一次难得的风雅聚会,虽然时值盛夏,但天台山气候宜人,站在山顶极目远眺,层峦叠障,满目清幽。文人们即兴吟哦,高谈纵论,好不惬意。此情此景竟让李贽萌生辞官归隐之意,在耿氏兄弟的诚心劝慰下,李贽才依依不舍地携妻赴云南上任。临行前,约定三年后辞官来黄安相聚。
云南3年任满,李贽坚辞巡抚刘维的挽留,果然携妻子跋涉万里来到黄安。耿氏兄弟在县东15里的五云山巅筑起书院,以供李贽著书讲学。不久又移居离县城更近的洞龙书院,继续教授弟子,批阅史册,潜心治学著书。在此期间,李贽的思想与耿定理愈发契合,与耿定向的思想分岐愈来愈大。每当发生学术争辩时,耿定理总是放弃兄弟之情,坚定地站在李贽一边,与耿定向据理力争。
在寓居黄安的第四年,年仅51岁的耿定理不幸因病去世,李贽悲痛万分,以血泪写出《哭耿子庸》诗四首,痛悼亡友。诗中云:“我年长于君,视君是先知”。“开口向人难,谁是心相知”。在那个独尊儒术的时代,李贽处于学术的劣势,现在又痛失知音,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寂。但他依旧强调“心学”,主张“识真机”,冲破封建礼教的樊篱,反对理学。
在耿定向加官进爵后,两人之间的争论并未因距离更远而淡化,反而更加激烈。耿定向主张维护封建礼教,尊崇孔孟之道;而李贽则主张与世抗争,冲破世俗的桎梏 ,并且一次次削发为僧,用实际行动诠释自己的学术思想。耿定向害怕李贽的思想“毒害”自己的子侄,认为耿定理的不应试、不入仕途,都是受了李贽的影响,因此写信要求子侄远离李贽。武昌、麻城等地,耿定向的追随者很多,以致李贽几次被逐,几无藏身之处。李贽在麻城讲学时,从者数千人,中间还有不少妇女。 万历十八年(公元1590年),生性好强的李贽在麻城出版《焚书》,内中原原本本收录了他与耿定向之间的辩论书信,将他们的过激言论公之于众,这让处于仕途的耿定向极为难堪,二人的矛盾也就公开化了。1591年,65岁的李贽到黄鹤楼游览时,竟被追随耿定向的一群士子围殴。李、耿之间的关系,已经形同水火。
站在二人的塑像前,我为两位著名学者的学术龃龉深感遗憾。本来是极为要好的挚友,可是因为学术观点的不同,竟然无情翻脸,这,究竟该还是不该?
耿定向晚年辞官归居黄安,在天台山建造了天台山书院,邀约四方学者著述讲学。由于他在政界和学术界的声望极高,很快形成空前盛况。此时的他已无名利之累,心境也日趋平和宽容,对曾经剑拔弩张的“耿李学术之争”也有了一种客观的评价,在内心期待着与李贽握手言和的那一天。
年事渐高的李贽在思想深处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万历二十三年(公元1595年),他不顾年老体弱再上天台山,亲晤耿定向。耿定向听说李贽到了,欣喜异常,迎出老远。故人相见,感慨万千,两人相抱大哭,相互叩首以谢昔日之不敬。那一夜,两位老人彻夜不眠,在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后,他们不再谈学术,只是捡拾往日的情谊尽兴叙来。第二天,李贽携耿定理之子祭扫了耿定理之墓,并作了《耿楚倥先生传》以表悼念之情。这次黄安之行,李贽本着“只叙旧情,不谈学问”的态度,因此身心颇为愉悦,住了好几天,并作了《夜宿天台山顶》的著名诗篇:
缥缈高台起暮秋,壮心无奈忽同游,水从霄汉分荆楚,山尽中原见豫州。
明月三更谁共醉,朔风初动不堪留, 朝来云雨千峰闭,恍惚仙人在上头。
解绶归来苦病侵,爱山时候强登临。 苍崖不设千年色,古松犹垂千亩阴,
风谷坐惊饥虎啸,霸林卧听晓猿声, 旧游朋辈今何在,手把茱萸泪满襟。
两位文坛巨擘眼里,功名利禄已成过眼烟云,只有无尽的人生感慨抒发不完。次年,即公元1597年,耿定向与世长辞,享年73岁。此后,李贽往来南北两京等地,再没有到过黄安。1602年,放浪不羁的李贽在通州被神宗皇帝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 的罪名逮捕下狱,农历3月15日,他以理发为由,夺过剃刀刎颈自尽,近两日才气绝身亡,走完了他76岁的人生。
今人游览天台山,犹如置身于文化的丛林中。佛教天台宗的发源地之一,各代文人游览并吟诵诗文的胜地,明代“心学”传人李贽(卓吾)治学著书的场所,东林党人的前驱、理学卫士耿定向招纳海内学者的地方,使天台山窖藏了种类繁多的中国传统文化。诸种文化的混合香味,耐人寻味,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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