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生长在心腔深处的庄稼(九-十)

磐石发表于 2008-5-4 10:10:46

（九）刘奶奶很老了。从我记事起，她就梳着一头整整齐齐的发髻。她的牙全掉了，笑起来别有一番慈祥。刘奶奶其实不姓刘，可她的三个儿子都姓刘，所以我们叫她刘奶奶。刘奶奶是个没有故事的人，她像村子里一株枯黄的野草一样普通。在我的记忆中，关于她的，只是些老年的迟暮和无法言说的寂寞。 多年以前，她的丈夫就死了。也不知道裹了小脚的她，是如何把三个孩子拉扯大的。“树大分桠，儿大分家”。后来，三个儿子分别娶了三个厉害的媳妇，便开始对这个语多唠叨的母亲多了几分厌烦。进进出出，总不肯给她个好脸色，总不肯给她句好声气。“牛老不耕田，人老不值钱啊。”她叹息着。村子里，常常见到小脚的她颤颤微微拉住乡亲，掰着指头翻一翻陈年老账，断一断家长里短。开始的时候，乡亲还会陪着她叹息，并送给她一些虚无的安慰。时间一久，大家也不太耐烦了。远远地见着她来，聊得好好的一堆人便散了。又老了几年后，她眼睛看不清楚了，耳朵也听不清楚了。“是福气啊！”我妈妈凑在她耳边，大声给她送着恭贺。也是啊，眼不见，耳不闻，心也安静了许多。很多时候，她靠在门口安安静静地发呆，像村子里几乎并不存在的一段过去。她会快乐吗？会悲伤吗？她这时候在想些什么呢？我和三伢子从她面前轻松地跑过，像从那些沉重的问题面前跑过一样，留下她，还坐在那里一点一点地晒太阳。那时候，没有人关怀的她，日子过得有如停止般地窒息。村庄的暗处，应该还有如她一般寂寞的老人。 刘奶奶其实很喜欢我。见着我来，讨好似地拉住我：“是兵伢子吧，啧啧啧，都长这么高啦。瞧这耳朵多大，吉人天相啊，我们的兵伢子，一定有大出息的。”我虽然不喜欢她粗糙的手，在我脸蛋上捏来捏去，但她的恭维，却会让我开心好长时间。那几天，我便经常在三伢子面前炫耀：“吉人天相呢，刘奶奶说的！”看我要走，她有点不舍，抖抖索索地摸出一包东西递给我：“冰糖呢，甜着呢。以后再来看奶奶，就有冰糖吃哦。”冰糖真甜，是刘奶奶那口寂寞的深井里，向我生机勃勃的童年撒来的一种诱饵，或者企求。 听说刘奶奶病了，妈妈让我把新打的年糕给刘奶奶送几块。偏屋里很暗，有一股呛人的霉味，还有中药熬出的一种古老的气息。厚厚的帐幔下，是奄奄一息的刘奶奶。一口漆得乌黑的棺材，就架在床尾的房梁上，其实十年前就做好了，却从来没有像现在感觉到的，生死的距离是那么近。我把年糕悄悄放在她的床边就逃也似地离开了，回头给她带上门时，才发现她在暗暗的床上独自抹泪。那一天，她忽然精神了许多，兴致勃勃地去稻场边晒太阳。站在稻场边，她远远地望着村庄和田野，望着自己生活过的一辈子。她几乎认识地里所有的庄稼。那里的每一株稻穗、每一种植物和每一朵花，都是那么熟悉，像熟悉自己的面胛一样。那天夜里，她就去世了。儿子们在拆下她的被褥时，在被角里发现了她藏着的二百元钱，还在她那口随嫁时就带着的针线盒子里，发现了两包冰糖。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遗产，没有任何遗言，如她那段没有欢乐，没有痛苦和忧伤的老时光。村子里，总有一些野草，在暗地里悄悄地萌发，又静静地枯萎。 刘奶奶还没有走远，她的灵魂在等着，一场复杂的仪式后得以涅槃。可是，在那么刺耳而嘈杂的热闹中，刘奶奶寂寞的灵魂真的可以得到解脱？刘奶奶的棺材搁在堂屋中央。至亲的女眷们，来一个，扶着棺材撕心裂肺地嚎啕一通。转过头去，擦一擦并不存在的泪水，人们便面无戚容地彼此寒暄，询问关于收成关于孩子的话题。有几个嫂子甚至被某句俏皮话逗得哈哈大笑。人们似乎忘记了死亡这一悲伤的主题，忘记了葬礼本身，他们出席的只是一种仪式。剩下刘奶奶，穿着自己生前做的一双小小的新鞋子，躺在棺材里，独享那份安详。有什么值得计较呢？生老病死，本就如村庄里落下一片树叶那样平常。 门前的稻场，唢呐吹得高亢而热烈。吹唢呐的，是板凳上坐着的几个例行公事般的乐手。再悲伤的场面，他们都已见惯。他们专注于自己的吹奏，嘴角鼓凸起来，有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专业。那张方桌上的茶杯里，劣质的茶叶泡得酽酽的、苦苦的。高高低低的唢呐声歇下来，三板鼓的声音便起来了。鼓棒在鼓皮上敲出缓慢而悠扬的鼓点，间或在鼓的木边上敲击出清脆的节奏重音。一群乐手似乎在等着鼓点的某个段落，然后一起咿咿哑哑地投入合唱。我几乎可以感受到那种抑扬里，所包含的悲伤与追悼的成分了。可他们却唱得过于公式化了。铜钹和铜鑔在合唱的间隙里闯进来，拍击出金属的力度。演奏于是进入高潮，一面铜锣“咣”地一声，气势磅礴地作一下总结。然后，所有的演唱和伴奏静默下来，把悼念的主场交给一位黑袍的道士。道士端着肩膀，长长的黑袍在他的晃动中有点诡异。他手中的小罄敲出急促的声点，与他的念念有词相契合，在午夜的祭场上散发出森森鬼气。他真的能够和亡者的灵魂对话？ 那时候，村庄好静啊。祭桌上，刘奶奶的遗像是请人用炭笔画的，有点恍惚和变形，像一段故事里虚构的人物。我在想，那个给我冰糖吃的刘奶奶，真的到这世间来过吗？ （十）一箩穷，二箩富，三箩四箩住瓦屋，五箩六箩打草鞋，七箩八箩挑屎卖……三伢子在仔细算着手心里的指纹，然后骄傲对我炫耀起来：三个箩呢，住瓦屋呢。伸出手指，我指尖的指纹一个箩也没有，只有十个祸福不定的簸箕。忽然有些忐忑，跑去问伯伯：他们都有箩儿，我怎么办呢？伯伯摸着我头顶端正的旋涡，呵呵地笑：伢子，你的命比他们金贵呢。十把簸箕，银子挑起呢。以后享福时别忘了伯伯哟。命运生长在我指纹里，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惊喜。那时候，我是村庄里拥有十个簸箕指纹的富翁。那时候，捏着三个箩的三伢子，和我在一起玩的情绪明显低落了许多。 邓瞎子是个算命先生，村子里的人都叫他<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是个神仙，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路过。他手里攥着全村人的生辰八字，虽然是个瞎子，却可以看透了我们的生命密码。人们都说他算命又准又灵，都托路人请了几回了，还不见<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来一趟。农闲时节的一个下午，村子外的那条路上隐约传了几声竹梆子：叮---叮叮叮。一声长三声短，两步一敲三步一敲的，在安静的村子里面显得尖锐而清脆。侧耳听了几遍，爷爷从躺椅上坐起来：兵伢子，快去路上请<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 村子的路很崎岖很坎坷。<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被一个好心的路人牵着，走得很慢，头望向天空，深陷的眼窝有点迷惘，又有点世事看穿的意思。<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的竹棍枯黄而结实，是他用惯了的另一只眼睛。接过路人递来的嘱托：伢子啊，慢点带，别摔了<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呢。其实，就几步路拐个弯就到我家的稻场了。拐弯的时候，<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忽然在我背后沉沉地问了一句：你是覃老裁缝的孙伢儿吧？ “路不好走吧。”爷爷已经卷好了一支旱烟，客客气气地递到<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的手里。“砂罐茶一会就煨好了。”<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和我的这位裁缝老爷很熟悉，其实，他对我们村子里每一个人都熟悉。每来村子一趟，总有种走亲戚般的亲切。<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坐在门槛外，吹着杯子里浮上来的茶叶，茶杯里有袅袅的热气溢出来。那时候，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褪了色的春联上，时光像<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的皱纹那样永恒。他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但也似乎永远不会更加衰老。他和爷爷寒暄着关于收成、关于年景的一些琐事。因为失去了眼睛的生动，他空空的眼眶笑起来有点滑稽。没有进入算命状态之前的他，是一个凡人，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他甚至撩起裤腿，摸着一块暗暗的伤疤向爷爷诉苦：咬人的狗不叫呀。 爷爷把我的生辰八字报了，他便陷入短暂的沉思。开始算命后，<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成为一个巫师，向虚无中替我求那命运的答案。<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用拇指在手指指节上盘算着，头侧向一边，似乎在倾听上苍的某种暗示。气氛开始有点紧张，是那种等待结果，等待谜底揭穿时的紧张。“此命由天莫苦求，须知福禄胜前头。”这是我的命数，我记得很真切。<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说，这伢子命不错，憨人自有憨福，吉人自有天相。得到了这样的命运肯定后，在以后很多年，每遇坎坷，我总拿<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的话安慰自己。我<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相信邓">相信邓</personname>先生，正如我相信冥冥中的命数一样。 他的身边已经围来了许多乡亲，知道<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来了，他们也想为自己求一个不错的将来。稻场上都是些对命运有着种种猜想，希望给生活带来某种信念的人。伴随<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的指点，不时发出或欢呼或叹息的共鸣。<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的话很模棱，很含糊，很让人揣摸。他不愿意给出太明确的答案，他说，天机不可泄露。命运的断语已经给出，你自己去悟吧。其实，<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收费不低。他从不因为是熟人便打个折，他常说：给你算的命，值这个价钱。有个好事的后生，替一个暴病过世的远方亲戚报了生辰，预备看<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的一个笑话。他掐着指头刚算了一半，忽然沉下脸来，站起身拿起竹棍，狠狠地说“：得罪您了，别和我开这样的玩笑呢，我要折寿的。”<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走了老远，稻场上还可以听见钦佩的叹气声。那以后的几年，<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再没有来我们村子了，听说替死人算过命后，他大病了一场。 命运，通过一个盲人的诠释，显示出自身的背影、呼吸和秘密。<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是村子里关于命运的一种信仰。也许更多的人们，<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向邓">向邓</personname>先生求的，不过是一些慰藉，一些启迪，一些善意的关怀吧。回到家里，把<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语焉不详的结论掰碎了，一点点劝解自己，点拨自己，鼓舞自己，然后重燃生活的向往。那时候，我们迷信的根源和归宿，是对命数的敬畏。那时候，迷信让我们在生活中不至于狂妄和自负。举头三尺有神灵呀，<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邓">邓</personname>先生说的。那时候，他像一个心无旁骛的独行者，在永久的黑暗中，为我，和我的乡亲们守护着命运的精神家园。 待续

秋天的云 发表于 2014-8-6 20:11:18

邓先生已过世多年，现在是徒儿谭先生的天下。

秋天的云 发表于 2014-8-6 20: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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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云 发表于 2014-8-6 20: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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