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青春的江湖
人群聚集的地方，就会有江湖，像潜伏在地表秩序之下涌动着的暗流。纺织厂这座独立王国里，有一支民间的武装队伍，让每个前来挑衅的帮派铩羽而归。当然，武装队伍中，没有武艺高强的拳师，武器也多半是顺手牵羊的冷兵器。重要的是，这支队伍拥有同一个籍贯：总口农场。纺织厂扩建时候，从邻近县市招收了一批批职工，其中男职工最多的，是来自总口农场的子弟们。
作为一个团体，总口农场的子弟们在工作之余，保持了高度的组织性，纪律性和高度的团结。在一个外地人受到歧视和打压的城市黑角里，他们的齐心也成为自保的有效方式。只要有某个混混或者帮派前来寻衅，他们可以迅速地拉响警报，把战斗信号传达到每一个同乡。在他们身后集结的队伍是如此雄壮而威风，足以震慑和打击所有来犯之敌。
城市里曾经有一个知名的帮派，纠结了几卡车的弟兄前来挑战。当他们气势汹汹到来的时候，是总口农场全体职工的严阵以待。那是一场里程碑式的群斗，同仇敌忾的总口农场，让那个帮派在纺织厂的大门前，在山呼海啸的呐喊声中，遭到了迎头痛击。经过了这场经典战役后，总口农场成为了城市江湖的一个传奇。
纺织厂的草莽气质，感染着职教中心的学生们。这个不大的校园，也成为一个青春聚集的江湖。
大柱无论是块头、阅历，还是在混混里的人脉关系，都能成为校园里的大哥。只可惜，这位大哥没有能力为同伴提供保护、抵御外辱，而是把同伴当做了天然的门徒和俘虏，把学校这片江湖当做势力范围拱手赠送给了外人，以取悦黑帮的同道。
校园里，不时有大柱的哥们造访。都是满脸匪气的混混，光着上身，青色的纹身露出来，满口地道而嚣张的“江州腔”，肆无忌惮地向校园的女生们吹口哨，放荡地挑逗。占住寝室的他们，像一群啸聚山林的草寇。大柱纵容着、迎合着他们，指使着喽啰一般的同学们去买烟、买酒菜来，向他们进贡。
占山为王的大柱是整座校园的叛徒和公敌，暗处有关于他的愤恨和不满在滋生，可同时，他也在感染和影响着许多青春的走向。从野外的江湖回来，他在传授机宜，扩大着我们关于江湖的视野。他讲解着中专学校甚至整座城市的黑帮区域分布，吹嘘着和管片的“拐子”情深义厚，他津津有味地渲染着一场斗殴的血腥细节，他对类似钢管、条刀、板砖之类的冷兵器耻之于鼻，而对一种叫作“铳”（土制猎枪）的武器表示出敬意。他的言论中充满了对江湖的膜拜，以及参与其间的得意，顺带嘲弄着我们的孤陋寡闻。
青春期里，他才是我们人生的导师和班主任，给我们一些误导的启蒙，给我们一些歧途的信仰。我们依稀觉得，作为男人，理应野蛮一些，理应暴力和血腥一些。
大柱在完成所有精神的传承和移交之前，从校园里消失了。听说他在外面的江湖中犯了事，被逮捕后送去劳教了，毕业之前，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阴影一般的大柱。
大柱虽然离去，却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青春的江湖。尽管我们身材依然单薄，唇上茸毛依然细软，可潘多拉的盒子已经打开，人性中的狂躁和暴戾已经释放。青春期的我们，怀中都有一匹野兽，在血液中奔突，随时准备跳出来将我们吞噬。
我本是个性格温和的人，在青春期的江湖中，也有一种证明自己的冲动，也想着寻找机会显示自己的粗野和彪悍。似乎不打上一架，简直没有资格在同性中生存、在异性中表态。打架，几乎就是一场青春的洗礼和考试。
小袁是个沉闷至阴郁的人，我和他之间疏远而清淡，几乎是最不会发生关系的两条平行线，却因为一件小事发生口角，彼此的情绪远没有上升到愤怒，我甚至还在企图作出妥协和解释，他竟然向我提出了决斗。他的决斗邀请似乎酝酿和准备了许久，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这也是他青春的一场仪式，只不过我凑巧撞在了枪口上。
得到他决斗的邀请时，我没有畏惧和退缩，心里却有一些隐约的兴奋和激动，似乎为了一场青春的决斗，我已经等待了太长的时间。彼此定下了时间，下午下课后，学校操场上，决斗。
小袁高我一头，却比我单薄一些，这样的比较，让决斗显得公平一些。我们都没有带任何武器，赤手空拳的搏斗更原始也更直接。没有套路和规则，我们像两只冲动的野兽向彼此扑去，用拳头和腿脚疯狂地击打彼此，像在向对方拼命地发泄自己。雨点般地击打落在身上，感觉不到疼痛，我们情绪激动地浑身发抖。
我们的决斗时间很短暂，却又感觉很漫长，像青春的成长一样。我们是如此疲惫，情绪也软了下来。这场斗争，在证明了彼此都是有能力和决心迎接挑衅的斗士的同时，耗尽了我们的力气，也耗尽了我对武力的信仰。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暴力经历，消解了神秘感后，我再也没有兴趣参与任何一场斗殴。
学校里没有了大柱，却迅速成长了一个又一个大柱。他们的眼神充满挑衅和示威，有一些邪恶与凶狠，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他们通过言语的恫吓，使唤弱小的同伴进贡酒菜和香烟。他们施加拳脚的打击，建立权威和霸道。他们是炫耀武力的打手，满足征服欲和表现欲。
过道里，他们又在折磨一位新生，像在完成一门征服的功课。两个人从背后架着他的胳膊，将他的身体和头颅深深压下去。另有一个在打他的耳光，并不时施以拳打脚踢。最后，他们嘶吼着命他跪下来，并用脚踢他的膝关节。他们所做的，是要完全的屈服和投降。而眼神中的一点不服和反抗，换来的是更重的折磨。我能听出，那些痛苦的呻吟声里，隐含着愤恨和报复的种子。
报复来得很快，受辱的同学，找了另一所中专的一帮同学，杀到了学校门口。这样的决战已经超越了个体的恩怨，成为了两所学校的战斗，整个班级、整个校园都被裹挟其中。他们从被窝的角落里抽出钢管，拆下铁质的窗棂，砸下课桌椅子，迅速集合成一支武装，在提前关闭的学校铁门前对峙。冲突终于发生，铁条在铁门上敲击出清响，棍棒在身体上抽打出闷响，还有兴奋而涨红的脸色，受伤后醒目的血色，狼奔豕突的呼叫声。
入侵的敌人被彻底打败、驱散，班师回校的打手们，通过一场胜利，恢复和巩固了校园里黑色的秩序，武力征服者得到了更多的温顺和屈服。但这种忍耐，这种在现实的胯下之辱面前的忍耐是一种策略，里面埋藏着更深远的敌视和仇恨。
我可怜的校园，安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这里充满了狂躁和冲动，充满了焦虑和不安，这里是相互伤害的战场，是彼此戒备的江湖。
校园外，纺织厂宿舍的屋顶上，有人在吹笛子，笛音清越而悠远，曲调却又是惆怅低回，像是对着我们声名狼藉的青春期，发出的一声声叹息。
（待续）
<P> </P>
<P> </P>
<P> </P>
<P> </P>
抢个沙发继续等待。
<P> </P>
<P> </P>
<P> </P>
<P> </P>
江湖，让人成熟！
<P> </P>
<P> </P>
<P> </P>
<P> </P>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