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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我在水泥厂当驻厂信贷员。周末回家,晚,接厂办主任电话,说是厂里出了事故,要我到厂一伴处理。
水泥厂是乡镇集体企业,原为小作坊,产销曾火极一时。后靠贷款逐步扩大,号称年产十万吨,声名日隆。期间,水泥厂所在乡镇一把手更替二位,一者调至县法院任院长之职,一者升迁为本县副县长。
调至该厂时,产销已日渐势微,时有偃旗息鼓之状。每停产,厂内干部职工皆颓然若失。后因九八洪水后,监利等地加固长江堤防,几张水泥大订单,遂使生产有复苏迹象。
每回厂,至山头公路见厂内立窑烟囱浓烟升腾,近之,则闻车间生产轰鸣之声,一派欣欣向荣,则粲然为之喜。
厂子所在村为杨家溶,虽清山秀水,然经济窘迫。自水泥厂建起后,村民多入厂务工,更有居中贩卖渔利者,既而起楼,再而买车,后而成一方富贾。只水泥厂烟尘大作,村民务工者多有患矽肺病,附近居家者亦受其害,颇有怨声。每补贴环境污染费若干,以平民怨。然村民中有病者,皆托为厂污染所致,常到厂内索医药费。厂长不胜其扰,私下以“刁民”诽之。细想之,水泥厂于村子,是福是祸,仍不得而知。
水泥原料中,石灰石十居其九。以药炸山采石,运至厂内,先而破碎至石卵状,后而磨细至粉末状,进立窑混入煤矸石、粉煤灰、云石若干烧造,遂成水泥。厂内车间中,唯立窑车间危险最高。窑体高约二十米,原料进窑烧制,高温时,窑体内壁如“炮烙”。曾闻停窑检修期间,有维修工误坠其间,因窑体尚余窑温,顷刻作炭状。后寻尸者,欲探其人盛柩。得之,肤肉皆黑炭,搬弄间,肤肉皆簌簌粉落,唯余白骨森然也。
细问乃知此次事故出自破碎车间。破碎车间者,为水泥加工第一道工序,将开山得之石灰石,粗碎至石卵。破碎之力,为电力带动皮带,轴动锤击以碎石。此工序虽破碎之声轰然可怖,然危险不大。后知,为皮带老化断裂,脱轴飞出。时有职工换班后未去,在皮带处作清洁。被飞出皮带击中头部,因皮带上有结,以铁纽扣之。击中头部处,恰为皮带铁扣。该职工被一击而亡,事故现场,红白之物溅落一地,死者头部仅余半拉。
处理事故,一是通知家属;二是处理后事;三是协商丧葬抚恤费用。
事故发生在下午,死者家居邻村,离厂约二十里山路。我到厂时,厂里已准备好处理方案。同行者,车间主任、厂办主任、厂长一干数人,另约急救医生一位,死者本家叔伯一位。其叔伯为村会计,识文断字,有德望。
擦黑上路,山路崎岖,车体颠簸,加之晚起北风,颇有瑟缩之感。车距其家一箭之地,隐停于背风暗处。众人与死者本家叔伯商议片刻,议定由其先往其家报丧,众人后至,以免唐突。其叔伯犹豫再三,一声长叹,只身赴其家。其家有父母并一四岁小儿,其妻于广州打工,另行通知。
我下车,于一山包站定。夜愈深,风愈急,脑中反复闪过一组古语: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心知不吉,遂唾口以宽心。远观死者家舍,独门独户,于窗口间撒出昏黄灯光一缕,更添静谧安祥。北风黑夜间,有安贫乐道之意。静思之,其叔伯真勇士也。换作是我,何以忍心将此倾天噩耗泼口而出?夜黑得越发狰狞。
俄顷,听得其家有嚎啕之声大作。众人皆一拥而前,奔至其家。我慢一步,进偏屋。仅见其父,言其母已昏厥,于卧榻上抢救。方知带急救医生,其中自有深意。
偏屋乃一火坑屋,土砖边壁围成一方坑,内置薪柴,燃之取暖。火坑上方悬一铁钩,挂炊壶炊水,水开泡茶以待客。铁钩顶悬熏肉熏肠,初腊黄,再黑枯,作长年佐酒之肴馔。
进屋时,其本家叔伯尚在劝慰其父,坑火尚热,茶水尚温。其父不发一言,目光呆滞,视满屋众人为无物。颓然于椅,尤拈火钳作拨火之状。众皆惶然不知其可以。
如痴如呆,如是者片刻。其父突作癫痫状,将手持之火钳掼至火坑,坑火四溅。又自椅上跃然而起,锤胸顿足,狂躁不安,后一声长哭,似将胸中憋屈之悲情尽出。哭声稍歇,口中出秽语,骂天嚼地,悲痛欲绝之状,难以尽述。
堂屋内,死者尸体已盛柩摆放至中堂,其父欲观子遗容。因遗容惨然,众人力阻乃止。有本家亲戚来,拣一竹藤椅,强按其父躺椅上休息。卧室内,其母自昏厥中醒,哭声起,撕心裂肺。其父老泪蜿蜒,躺椅上眼光直向屋顶,时作大声责问:这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众人见其状,无不凄然泪下。
有本家婶娘,至卧室抱出四岁小儿,乃死者之子。不哭不闹,面呈懵懂,间有惊骇之色。其婶娘将孩子抱出屋外,至僻静处,在其耳边,一遍又一遍对他说:“你爸爸死了!你爸爸死了!”我对其婶娘之作派甚为不解,为什么要残忍地让一个孩子接受这样的事实?孩子不作悲声,只惶恐不安。他并不清楚,死的含义是什么?也不清楚,失去父亲对于他,意味着什么?
听说,死者在外打工的妻子已于晚间得到消息,因交通阻隔,只购得第二天的火车票。我无法想象,此刻,南方城市的灯火中,失去丈夫的女人该是何等肝肠寸断。我也无法想象,对于她,那该是怎样悲痛欲绝的还乡之路。
我急着从堂屋走出去,我想逃了,我想去屋外的稻场上,看村子那无知无识的夜。北风更紧了,吹得人鼻梁冰凉,耳廓发疼。这风,似要从我心里冲刷掉那一顿悲戚。
事实上,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我过了一段时间,几乎完全摆脱了那次事故在我心里的阴影。听人说,厂里给死者家属一笔不错的抚恤费,那场事故处理得非常顺利。只是我,再也没有去过山里的那户人家。我不知道,被我们那夜带去的噩耗一刀两断的家庭,现在的景况如何?还有那个孩子,失去父亲的童年是个什么样子?失去父亲的人生是个什么样子?
那仅是我经历的一夜,却是那户人家一生的苦难。如果说,那段驻厂的时光曾经拥有过快乐的话,都已经被一场事故彻底冲销了。 |